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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二十七章 神童

所屬書籍: 將進酒

「我們派去迎接的人才到茶州邊界,河州的馬車就已經到了,他們被河州衙門追趕著,路上不敢停歇。馬車翻在茶州城外的舊馬道,墜下了河溝,」錦衣衛略顯遲疑,接著說,「跌得粉碎……無一生還。」

庭院內的近衛噤若寒蟬,只聞流水聲。那竹筒磕在岩石,新換的池水沖刷著石面,把殘存的苔跡沖得發烏。

費盛的心沉下去,即刻看向沈澤川。

沈澤川倒是神色平靜,在檐下站了片刻,說:「河州衙門為何要追馬車?」

「他們過關卡的時候露了行跡,謊稱是顏氏親眷,」錦衣衛說,「豈料近幾日闃都新發詔令,整個河州都在緝拿顏何如,衙門一聽是顏氏親眷,當他們在畏罪潛逃。」

這是何等的巧,彷彿連老天都在阻礙大帥到達中博。

費盛不信這個巧合,喬天涯更不信,這次派去迎接的人都是精銳,他們說馬車翻了,那就是真的翻了,沒做手腳——起碼沒做讓人一眼能看出來的手腳。

有意思啊。

錦衣衛還沒有作答的時候,沈澤川就已經料定一燈大師凶多吉少,不然他們大可自行解決,而不是呈報到沈澤川面前。倘若顏何如把大師當作張牌,那麼他這次丟得太急切了,急切到讓沈澤川從一開始就很難相信他會真的交出大師。

那顏何如哪來的膽呢?

沈澤川豎起摺扇,沒讓喬天涯開口。他瞟向偏廳,說:「天這麼晚了,去準備準備。」

喬天涯臉上肅然,退了下去。

***

沈澤川挑帘子進去時,姚溫玉已經出去了,顏何如正墊著腳擺弄自己的金算盤,他心算不行,可是珠算相當厲害,把算珠撥的「噼里啪啦」響,心裡的數字都不會亂。

「一燈大師怎麼了?」顏何如把最後一珠撥開,在沈澤川坐下時歪過身,隔著桌案對沈澤川說,「我聽著有動靜呢。」

這屋裡沒有人伺候,沈澤川自己倒了杯熱茶,在香茗裊娜間惜字如金地說:「翻了。」

顏何如「欸」一聲,說:「怎的翻了!大師無礙吧?我可是千囑咐萬囑咐,特地派了家中好手跟著。」

沈澤川沒喝茶,而是拉過桌案上空了的瓷碟,把那茶倒了進去,像是在涮杯子。他輕搖著頭,說:「說是河州衙門追趕,馬車慌不擇路,跌到河溝里了,車內所有人都當場斃命。可惜了,我今年就等著大師來續命呢。」

顏何如微微變色,說:「大師沒了?」

沈澤川把燙過的空杯壓在指腹間,抬眸盯著顏何如,重複道:「大師沒了。」

顏何如眼睛裡原本沒有波瀾,但是沈澤川看著他,他逐漸流露出驚疑不定,試探地說:「……人,我可交了。」

沈澤川指尖微松,空杯掉到了桌面上,滾了幾圈,磕在顏何如的金算盤邊。屋內的燈都在後頭,被垂下的竹簾遮擋了些許。沈澤川半晌沒開口,饒有興緻地端詳著顏何如,在這張臉上找不到絲毫遮掩的痕迹,光憑這一點,顏何如就比奚鴻軒強。

沈澤川想到這裡,就笑起來。他垂下摺扇,支在桌面上,說:「禍從天降,哪能怪你?」

沈澤川沒動怒,顏何如反而摸不準府君在想什麼。但是他這半年對沈澤川略有了解,知道在此刻急不得,沈澤川最會攻心,他只要稍有鬆懈,府君就可能變臉。

「府君大氣量,就是做梟主的人,」顏何如說,「我在別處見過所謂的豪雄,沒有一個比得上府君有城府。現下大師沒了,這可怎麼辦?我瞧著元琢先生的病越發嚴重了,得治啊。」

「大夫好找,神醫難求。」沈澤川像是好奇,「你是怎麼找到大師的?」

「河州嘛,」顏何如的神色有所緩和,「府君有所不知,這河州乃是大師的俗家所在。我自從知道二爺在找大師以後,就專程派人盯著,誰知道大師真的回去了。太可惜,到底沒趕上,我要是早幾日來,大師這會兒都該在端州啦。」

「天不遂人願,」沈澤川說,「沒辦法的事。」

「不過我知道厥西有幾個老太醫,都是杏林高手,從前給光誠爺看病的,」顏何如把那空杯扶起來,「名頭不比大師小,在十三城也是相當了得,好些達官顯貴都求著看診。府君若是想見見,我下回來就給你帶上?」

沈澤川竟然拿起了茶壺,給顏何如倒了茶。他說:「診金不少吧?」

「要是幾萬兩銀子能讓府君高興,那就不是事兒。」顏何如看那茶滿到快要溢出來了,便抬手擋了,說,「我花錢孝敬府君,心裡痛快。」

不知道哪裡漏來股夜風,把茶麵吹得皺起來。

顏何如就著這個姿勢,放輕聲音:「我聽說那奚二在闃都設局,想要圍殺府君,結果卻在府君面前自盡了。嘖嘖嘖,血流了滿地,太慘了。」

沈澤川沒放下茶壺,含笑道:「多行不義必自斃,我擋也擋不住啊。」

「可我瞧著,」顏何如說,「府君也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嘛……」他拉長聲音,咯咯地笑起來,「我跟府上的錦衣衛都是熟人了,府君,怎的還叫人圍我呢?」

屋內的燭火劇烈搖曳,庭院內靜悄悄的,近衛們都像是消失了。

顏何如收回手,也不怕,說:「我呢,沒學過功夫,連花拳繡腿都不會,府君要殺我,何必大動干戈?仰山雪出鞘來,給我一刀當場了事。」他說到此處,輕拍大腿,才想起來似的,「我忘了,府君如今拿不了刀了,難怪二爺要千方百計地尋一燈,著急死咯。」

這個小混球。

伏在屋頂上的費盛無聲地啐了一口。

「我哪捨得殺你,」沈澤川擱下茶壺,「啟東四月後的軍糧還靠你供應,柳州港口也是你包辦,沒了你,誰替我辦事呢?」

「我料想府君也捨不得殺我,」顏何如的手指靈巧地敲打著椅把手,顛著腿,「沒辦法哪,前些時候媷得那麼狠,現在好了,你一半的身家都押在了我身上。可我跟府君說實話好不好?我也捨不得跟府君翻臉呀,往後上哪兒找府君這般好看又聰明的主子去?一燈這事吧,我是真意外,要是府君願意,我給元琢先生拿上十幾萬銀子賠禮行不行?人生快活才是緊要事,快活了,活著才有意思。」

這屋內的氣氛眼看要緩和,豈料沈澤川話鋒一轉,說:「一燈大師早死了吧。」

顏何如倏地看向沈澤川,面上還笑:「那不能……」

「他若是沒死,你哪肯這麼輕易丟給我呢?」沈澤川抬指摩挲著摺扇,在思索里緩慢地說,「八城糧倉算什麼,較真起來我也不會殺你,可大師這事就說不準了。」沈澤川含情眼深如墨,瞧著他,「策安下了功夫要找大師,等他真的查到點蹤跡,發現大師死在了你手裡,那就是天王老子來求情也沒用,所以你得儘快把這燙手的山芋扔掉。」

顏何如此行是來請罪的,請什麼罪?八城糧倉的罪。闃都查到了丹城,薛延清從那場博弈里暫時勝出,顏何如早就知道自己肯定會被朝廷緝拿,於是要在此刻做出把一燈大師交出來的樣子,給河州衙門一個窮追不捨的機會,好讓馬車翻得順理成章。

這張牌顏何如扔得根本就不甘心,可是他沒有上策可走。他確實是在河州找到的大師,並且從年初開始就把大師囚在府中,豈料大師真的死了!這個能夠威脅沈澤川的把柄瞬間成為了顏何如必死的禍患,一旦蕭馳野摸到蹤跡,他連周旋的機會都沒有,他只有面對沈澤川,才能靠利益搏到生機。

「你好聰明啊,」顏何如從來都不吝誇獎,他捏緊算盤,「但府君既然肯坐在這裡跟我談,那就是願意網開一面。我適才把賬算了又算,中博六州負擔不起南北戰場的全年軍糧供應,府君還想要恢復六州民生……我跟奚鴻軒不一樣,府君事事都缺不了我呀。」

「你是跟奚鴻軒不一樣,幹什麼跟他比呢?」沈澤川覺得顏何如有意思,「你辦事侈靡,穿金戴銀,袍子上要綉著銅錢和元寶,脖子上要掛著金算盤,恨不得告訴全天下人你愛錢,但你真的愛錢嗎?」

奚鴻軒也愛擺排場,但遠遠沒到這個地步,跟顏何如比起來,奚鴻軒更像是世家子弟的講究,依照他們兩家的銀庫儲蓄來看,奚鴻軒甚至能算是個節儉的好兒子。可是顏何如截然相反,他做的買賣全是要先投銀子的,與其說是想要銀子,不如說他痴迷賺銀子的過程。

茶州的糧食暴利,顏氏一下子水漲船高,顏何如又在敦州擴建小互市,再聯合世家倒賣官物,他賺的銀子三輩子都花不完,花起來從來不手軟。他跟了沈澤川,這是個金盆洗手的好機會,從前的買賣見不得光,想洗乾淨自個兒,只要老老實實地給南北戰場供應軍糧和軍餉,時不時到府君跟前請個安,等到戰事徹底打完了,沈澤川真的上去了,為著供應軍糧這份功勞,誰也輕易動不了他。他到時候搖身一變,就是功臣。

但是顏何如不肯。

正因為骨子裡有這份不安分,他才能足夠大膽地想出新建港口這種事情。

這小子不是不聰明,而是像他的名頭一樣,是神童,是太聰明了,聰明到能把各種花樣都玩得熟爛。八大家不照樣被他玩得團團轉?現在還跟在他屁股後邊撿錢。任憑你是什麼權臣梟雄,他根本不怕。

顏何如抱著金算盤,蜷在椅子上,陷著酒窩笑不停。他笑完又嘆氣,說:「府君,你幹什麼要做梟主呢?你做生意嘛,那我就不寂寞了。」

沈澤川也嘆氣,說:「沒生到好時候。」

顏何如歪了腦袋,一派純真地說:「我也沒有生到好時候呀,要是我早生二十年,還有奚鴻軒什麼事?死胖子笨得要命,奚家頂好的牌被他打得稀爛。」他有點倨傲地揚了揚下巴,「我看他們把皇帝換來換去,輪到我手上,我也想換幾個玩玩啊。」

顏何如見沈澤川沒什麼殺意,便吃了口茶,潤完嗓子以後,接著說:「我吧,對府君佩服得五體投地,可咱倆總是有那麼點……不大相同。你知道我娘嗎?河州漁女出身,在家裡邊吃不飽肚子,還要替她爹娘養廢物兄弟。我娘被打罵煩了,一氣之下跳水跑了,女扮男裝跟船十幾年,在河州跟拜把子的兄弟們擴出了最初的茶葉買賣。大伙兒都是沒家的人,一商議,乾脆全姓顏。多好啊,有錢在手,想幹什麼就幹什麼。」他又笑起來,「別人家是納小妾,我娘是挑郎君,河州好看的男人她都愛,我爹是最俊的那個。可我娘死得早,我爹就成顏大爺了,也做生意,但是畏畏縮縮的,什麼都怕,見了奚家掌柜連頭都不敢抬呢。」

顏何如識字,也讀過聖賢書,可那裡邊講的仁義道德跟他都挨不著邊。講仁義的不都死得早?他在後來的日子裡越發篤定一件事,那就是活多久不打緊,只要痛快。

他看起來誰都怕,刀一橫到眼前就打哆嗦,然而他做的買賣是真正拿刀子的人都未必敢做的生意。

中博賺的錢是什麼錢?顏何如太知道了。他在馬車過境時看流民遍野,可憐死了,但這都跟他有什麼關係呢?他只是在這亂世里玩了玩,真的有人餓死了,那也找不到他頭上,前邊站著的人多了去。

他有什麼錯?

顏何如趴在桌沿,重複著問沈澤川:「我有什麼錯?中博兵敗不關我事呀,那是沈衛的錯。倒賣糧食吧,我不做,別人也要做,與其讓別人糟蹋了這些銀子,不如我拿來建互市,銀子得動起來哪,像奚氏那樣藏在銀庫里最沒意思。」

沈澤川要殺他,他把大燈大師藏起來,有錯嗎?只不過是大師沒熬住罷了。

顏何如說:「按照大師這個命數,我不收留他,他到了歲數也會死,還是死在荒郊野外呢。」

顏何如太年輕了,他在某些地方就像外表一樣天真,他不是沒人教,而是教他的人都沒有他聰明。他把蔡域叫阿爺,蔡域是茶州土匪,可蔡域早年也講道義,對境內老弱婦孺慷慨解囊過,最終還是跟著顏何如做那昧心買賣。

「這世上的人,都愛講道義,可都是講講而已。」顏何如跳下椅子,還抱著算盤,「利來利往,錢就是要花的,花出去什麼都有,我確實不在意這個,因為我賺得更多,沒什麼生意我玩不了。」

屋內有點安靜,顏何如覺得沈澤川太沉默了。他盤算著,對沈澤川說:「一燈大師這事,既然府君要算賬,那沒辦法,我棋差一招,自然願意彌補。你看著府上需要什麼藥材,儘管開口就是了。啟東今年的軍糧我繼續送,這事咱們揭過了吧?」

沈澤川看著他,說:「你回去吧。」

顏何如定在原地片刻,像是要給沈澤川講明白,再次說道:「柳州的港口正在節骨眼上,府君,後日我再來拜訪,給你看看章程。」

沈澤川沒吭聲。

屋內的燭火晦暗,顏何如無端地有點怕。這跟他以往的怕都不同,是滲到骨頭縫裡,涼絲絲的。他知道沈澤川是什麼人,沈澤川不會殺他的——聰明人都不會這麼干,他有的是底氣。

顏何如退後幾步,到了門邊,沖沈澤川露出笑,轉身掀簾出去了。有個丫鬟在檐下提燈候著,顏何如看著那燈,慘白慘白的,他瘮得慌。

屋內的燭光熄滅了,庭院內靜得不聞響聲。

顏何如沒有讓丫鬟送,他奪過燈籠,走在廊下,越走越快,像是被什麼追趕著,最終狂奔起來。他喘著息,沒命地跑,在這一刻要承認自己還是怕死的!

「啟東八十萬,白銀我、我有……」顏何如聽見了背後有落地的腳步聲,他慌張地回過頭,什麼都沒有看到,但是他哭起來,就像是打碎了花瓶的小孩兒,對那無關緊要的錯誤感到委屈,他喊道,「沈澤川——!」

沈澤川坐在椅子里,把顏何如沒有喝完的茶潑了,就像他當初潑給奚鴻軒的那杯。

茶葉晾在氍毹上,很快地干透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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